減稅降費是每年全國兩會代表委員熱議的話題之一,今年的全國兩會也不例外。
根據發布的2018政府工作報告量化指標任務落實情況顯示,2018年全年,共為企業和個人減稅降費1.3萬億元。這意味著,2018年政府工作報告定下的1.1萬億元減稅降費任務,已在當年年內超額完成。
目前,中國經濟進入轉型期,減稅降費被提到了突出位置。減稅降費的根本目標是賦能中國經濟增長,通過逆周期調節,確保中國宏觀經濟運行不滑出合理區間,此外還要賦予其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功能,確保實現經濟高質量發展的目標。
2019年的減稅降費將會呈現哪些特點?減稅費和穩增長之間如何實現平衡?
全國政協委員、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院長劉尚希在接受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專訪時指出,今年的減稅政策,不但要實現擴內需、降成本的效應,更要針對穩預期發力,讓企業擁有長遠的預期,增加長期的投入,激活微觀主體的活力。
從特惠式減稅到普惠式減稅,
從稅基式減稅到稅率式減稅
中國新聞周刊:2018年減稅降費任務能夠超額完成,其原因是什么?
劉尚希:2018年,中國實行積極的財政政策,按照黨中央、國務院的決策部署,積極財政政策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減稅降費。
減稅降費包括兩方面內容,減稅和降費。其中,降費既包括行政事業的降費,也包括社保的降費,兩者差異較大,但整體來說都涉及企業負擔問題。
2018年,中國的減稅遠遠超過預期,是因為中央根據經濟形勢的變化作出調整,加大了減稅的力度;而到2019年,減稅的力度還會更大,這也是考慮到經濟下行的壓力所作出的決策,既是穩增長的需要,也是轉型升級、培育新動能的需要。
中國新聞周刊:減稅和培育新動能之間,有怎樣的內在聯系?
劉尚希:培育新動能,就要激活微觀主體的活力,讓它們不僅眼前有活力,還要在投資、研發、創新等各方面有長期打算。只有這樣,企業的活力能持續,為結構優化、轉型升級提供動力,由此形成新動能。
減稅只是一項政策,而新動能的培育需要多方面的政策發力,包括財政政策、貨幣政策、產業政策等,只有各項政策形成合力,才能真正在落到企業身上時,產生綜合效應。
除了相關的政策以外,其實改革也很重要,包括要素市場化配置問題、土地制度問題、金融體制問題、社會體制問題,以及國企體制問題等,在這些領域都應加快推進改革,如此才能更好地激活微觀主體的活力。
中國新聞周刊:和以往相比,今年的減稅政策,將呈現出怎樣的特點?
劉尚希:我認為有四個特點,一是減稅力度會更大。關于這一點,政策信號已經很清晰了,黨和國家領導人都已多次強調,要加大減稅降費力度,市場對此也已經有了預期。
二是減稅方式上也會更加完善。一方面,從特惠式減稅轉向普惠式減稅,實際上在2018年底已經呈現出來這種苗頭。另一方面,從稅基式減稅轉向稅率式減稅。過去主要通過稅基提供優惠政策,往往都有三年五年的期限,而通過降低稅率來減稅,則是一種更具有確定性的方式,透明度更高。
三是能更有效地引導預期,改善預期。因為通過普惠式減稅和稅率式減稅,確定性程度更高,因為稅率下調一般需要通過法律程序,往往結合了稅制的改革和完善,帶來的減稅沒有期限,大家的預期就更加穩定。從這一點來說,今年的減稅和2018年的減稅相比,更加符合中央的“六穩”要求,特別是在穩預期方面。
四是減稅效率更具有綜合性。以前的減稅效應多集中在擴內需、降成本上,今年的減稅政策更加針對穩預期,不但產生穩預期的效應,同時具有擴內需、降成本的效應,這也是2019年減稅政策的一個重大特點。
中國新聞周刊:稅率的調整往往和稅制改革相結合,需要通過立法程序,而減稅是一項較為緊迫的任務,如何看待這一問題?
劉尚希:稅率實際上是一個決策程序,涉及修法的程序,或者有些即使是條例規定的,也需要經過嚴格的審查程序。比如增值稅,現在就只是一個條例,但下一步也要出臺增值稅法,正在研究起草之中。
也就是說,凡是涉及稅制要素調整的,比如稅率變化,必須經過法定程序,“稅收法定”是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的基本原則,必須要落實。推動稅收法定進程,涉及稅率,無論稅法還是條例,都需要走法律程序。一旦進入法定,就比較穩定,對引導預期有著積極的作用,而且透明度較高,大家有直接感受,對社會心理的影響也較大,獲得感會更強。
中國新聞周刊:一直以來,中國的稅制改革都以“簡稅制、寬稅基、低稅率、嚴征管”為目標,在“寬稅基”和“低稅率”之間,應如何平衡?
劉尚希:我們常說,“低稅率”“寬稅基”,寬稅基意味著過去一些零打碎敲的優惠政策要減少,在稅基上不能過多地做文章,否則稅基就會碎片化?,F在我們的優惠政策太多了,優惠政策往往就是在稅基上做文章,將稅基縮小一些,在稅率不變的情況下,減稅力度能有多大?相信不是專業人士很難算清楚。所以從整個社會心理的角度來說,通過降低稅率減稅,社會的滿足感和獲得感會更大。
而且,通過縮小稅基來減稅,可能在三五年期限內是有效的,過了期限以后就不知道該怎么走了,對于企業來說就沒有預期,在投資、研發等方面也就不能做長期打算。所以,要實現長期穩預期,就必須從稅基轉向稅率上做文章。
此外,從國際慣例來看,評價一個國家的稅負,也是以稅率,而非以稅基為指標。高稅率會增加稅負的痛苦指數,如果能轉向稅率式減稅,降低中國稅負的痛苦指數和在世界的排名,也有利于引導輿論,創造良好的營商環境。
所以,我們的減稅方式,將更多從稅基轉向稅率,針對稅基的優惠政策要清理整頓,讓稅基更加完整,這樣一來,稅收收入的減少幅度也就不會像預期那么大。
需要強調的是,稅基取決于兩方面,一是稅收制度的規定,二是經濟自身的發展。經濟發展了,蛋糕做大了,稅基也就擴大了。當然,做大蛋糕只是從理論上增加了潛在的稅基,真正要擴大稅基,還需要通過稅收制度規定,要通過征稅的對象來確定。通過對優惠政策清理整頓,使稅基更寬廣,企業的負擔就會被攤薄,企業也更容易承受。
中國新聞周刊:具體到2019年,在減稅政策上會有哪些著力點?
劉尚希:如果說2018年減稅的主要著力點是在個人所得稅,以及對小微企業的減稅方面,那么在2019年,我認為著力點主要在增值稅和企業所得稅上。因為去年已經在個人所得稅上做了文章,企業所得稅方面,今年可能會有所考慮。
增值稅已經全覆蓋,和制造業的關聯更緊密,因為目前增值稅有三檔稅率,制造業多適用高檔稅率,服務業則多適用低檔稅率。因此,對增值稅稅率進行調整,對于制造業而言,肯定有更大更直接的助力作用,可以幫助制造業轉型升級,擺脫當前的困境?,F在很多的資源、人才、資金都流出制造業,對中國世界工廠地位的穩定和制造業的創新發展都是不利的。
因此,從政策角度,如何通過適度降低增值稅的稅率來實現減稅,既能達到穩預期、擴內需、降成本的效應,同時也能精準定向制造業,為制造業提供一個更好的環境,促使制造業能得到更好的發展。
中國新聞周刊:增值稅三檔變兩檔的建議,過去業內一直在提,現在是否已經有了突破性的進展?
劉尚希:增值稅三檔變兩檔是一個方向,遲早要做的,目前2019年的具體方案還沒有出來,但可以肯定的是,增值稅稅率肯定要適度下調。
因為增值稅是中國最大的稅種,減稅的著力點自然是要放在最大的稅種上來考慮。而增值稅稅率的最高檔恰恰是落在制造業,所以只要針對最大的稅種,針對增值稅的最高一檔稅率進行調整,毫無疑問,將會為制造業帶來最大的政策效果。
通過減稅降費,許多企業的活力得以提升和延續 圖/視覺中國
也就是說,既有穩預期、擴內需、降成本的總量的宏觀效應,實際上,還有發揮結構性政策作用的效應。因為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強調要“發揮結構性政策的作用”,所以今年的減稅政策也會在此發力,促進產業結構的調整,特別是對制造業會有明顯的效果。
做好穩預期,是財稅改革順利推進的關鍵
中國新聞周刊:針對企業減稅降費,還有一個大家比較關注的話題就是社保降費,下一步的工作重點是什么?
劉尚希:社保降費的問題,其實更多的是涉及大量中小微企業,因為這類企業過去繳費大都不太規范,甚至有些企業直接逃費。所以現在一提出要規范繳費,交由稅務部門征收,就給中小微企業帶來較大的不確定性,甚至帶來更大的擔憂。比如擔心會“秋后算賬”,會要求補繳此前漏繳或未繳的社保費等。我們在新聞報道中也能看到,一些小微企業因為這種擔憂而選擇退出市場,注銷企業等,這就涉及穩預期的問題。
所以從社保降費角度,無論在征繳方面,還是在社保體制改革方面,都需要進行一個重大的改革。嚴格征繳是對的,但過高的社保費率也應降下來。我覺得要朝著“適度的費率”和“更寬的費基”這個角度做文章。
首先,繳費的面要擴大,如果只是少數企業交錢,收到的錢是有限的,即使費率很高,可能還是會入不敷出,收不抵支。其次,適當地下調費率,同時要嚴征管。當然,在給付標準上,比如養老金支付水平增長如何調整等,還要有一套規則,給大家一個預期。
我認為,涉及社保費率和征繳方式,不光要給企業一個預期,同時還要給社保繳費受益人一個預期,這也是很重要的,不光是養老保險,還有醫療保險等,都需要給受益人預期。如果對這些涉及民生方面的政策沒有穩預期,僅僅針對企業做文章,那么這項制度是不完整的。否則老人可能會擔憂社保費率下降后,養老金沒有保障,醫保費率下降后,醫療費沒有保障。這就涉及社會保險制度的改革,必須是綜合性的、一體的。
現在中央提出來“六穩”,其中穩預期不僅針對市場主體,也針對社會成員,針對不同的利益群體和不同的階層,不僅經濟方面要穩預期,民生方面也要穩預期,不能搞過高的承諾,更不能去“吊胃口”。如果老百姓有預期了,企業有預期了,那么社保改革面臨的壓力就能得到化解,否則這些壓力都會疊加到政府身上,政府就難以權衡取舍。所以在改革中,預期和溝通工作做好了,很多壓力就化解了,改革方案的推出就會順利得多。
在現代社會,政府和市場的溝通,和企業的溝通,和老百姓的溝通,和利益群體的溝通,我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重要。因為任何一項改革,尤其是財稅方面的改革,一舉一動都關乎老百姓的“錢袋子”,都關乎老百姓眼前和長遠的利益,所以這種充分有效的溝通,對財稅體制改革,社保體制改革,以及當前減稅降費政策的實施都是至關重要的。
中國新聞周刊:對于政府而言,同樣需要在財政收入上穩預期,在你看來,如何在減稅和增收之間獲得一個平衡?
劉尚希:的確,現在面臨新的形勢,經濟下行會帶來減收,減稅實際上也會帶來減收,社保降費同樣會帶來減收,這些都會給財政帶來支出壓力。因為原有一些剛性的社會性支出,比如教育、醫療、社保等支出很難減少,如此一來,收支缺口就會擴大,在這種情況下,不得不適度擴大赤字,提高赤字率,債務也就要適度地增加。
但是綜合來看,適度地提高赤字率,擴大債務,風險是可控的。因為我們對風險要綜合考慮,對財政來說,雖然財政風險擴大了,但由此化解了其他公共性風險,比如經濟下行的風險。所以,在財政的風險和其他公共性的風險之間要有一個權衡,這也是制定財政政策的基本原理。
也就是說,不能僅看財政自身平衡的問題,否則可能財政風險小了,但其他公共風險大了,尤其是經濟領域的公共風險大了,而在經濟下行趨勢下,稅基、稅源都在收縮,反過來又會增大財政風險。所以怎樣為培育新動能發揮財政的作用,通過積極的財政政策去實現中央提出的“六穩”,兼顧短期和長遠,結合總量和結構。不僅財政可持續,同時經濟社會的發展也要可持續,公共風險大了,經濟社會發展不可持續;財政風險大了,財政也不可持續,這都不是我們希望看到的。
要做到可持續,實際上就要對各種各樣的公共風險和財政風險進行綜合平衡,在計劃經濟時代,我們有四大平衡,比如外匯收支平衡,信貸收支平衡,財政收支平衡,物資供求平衡。現在在新時代、新條件下,主要的平衡應是風險的平衡,我認為這是至關重要的。如果公共風險大,就適當地加大一點財政風險去化解,財政政策的力度就要更大一些;如果公共風險小了,那么財政力度就可以降下來,財政風險就會變小,兩者之間平衡就都能實現了,不僅實現經濟社會的整體可持續,同時也能實現財政自身的可持續。
中國新聞周刊:但是,財政自身的風險該如何化解?
劉尚希:財政風險疏解的主要途徑有三點,一是財政管理,二是財政績效,三是財政收支缺口。以財政績效為例,績效提高了,一塊錢變成兩塊錢花,相當于省了一半的錢,風險自然減小了。
通過化解風險,經濟發展的動力更足,新動能更大,意味著稅源更多,財政收入就能增長。即使實行減稅,降低稅率,但在擴大稅基的情況下,財政收入擴大了,財政風險就降低了。
當然,在民生保障和改善方面,也應該給老百姓一個預期,要和經濟發展水平相適應,而非超經濟發展水平去搞高福利,否則可能出現類似西方國家的福利危機,實際上,這也是風險的平衡。
所以,財政問題非常復雜,財政財政,不光有“財”,還有“政”,這個“政”包括“政權”“政治”和“政策”?!柏敗焙汀罢本o密關聯,而“財”本身就是和經濟聯系在一起的,“政”是和老百姓聯系在一起的,只有老百姓認可,政治才能穩定,這也是財政政策制定的邏輯和方向。